(致刘、孟容书、曾国藩)
去岁辱惠书,所以讲明学术者、甚正且详而于仆多宽假之词,意欲诱而进之,且使具述为学大指,良厚良厚。
盖 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来稍事学问,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闲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 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读之。其他六代之能诗者、及李、杜、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 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 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着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 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 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藉此文字,以考古圣之 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 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上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虽罝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莱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既殁、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杰之士,或有识解譔着。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扬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
昔者孔子赞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当,可谓深矣。孔子之 门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国。问礼于柱史、论乐于鲁伶,九流之说皆悉其源,可谓博矣。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博则能究万物之情状而不穷于用后之见道不及孔 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毛而下惟周子之通书、张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俦许郑亦能深博而训诂之文或失则 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语或失则隘,其他若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则文流于蔓矣。游杨金许薛胡之俦,能深而不能博,则文伤于易 矣。由是有汉学宋学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区区之心不胜奢愿,譬若以蚊而负山、盲人而行万里也。亦可哂已。盖上者仰企于通书、正蒙,其次则笃耆司马迁、韩愈之书,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辄谓迁之书愤懑不平,愈之书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说。是犹盘诰之聱牙而谓尚书不可读,观郑卫之淫乱而谓全诗可删,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
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仆则谓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情亦胡以附丽乎。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缋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不亦诬乎。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可以行远乎。孔孟殁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 早具坚车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虽曰不逮志则如斯,其于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 见道之多寡,剖其铢两而殿最焉。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极知狂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 宣,其文过弥甚聊。因足下之引诱而一陈涯略。伏惟悯其愚而绳其愆。幸甚。幸甚。